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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比伦神话改写】王与神祇

*其实是我的期末论文

*不要问我为什么写这种东西

*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的故事,照例ooc预警




  恩奇都说,我甚至不曾清醒过来,心中就浮现出你的名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就坐在他身后。他们周围是高耸入云的围墙,由乌鲁克的臣民们为他们的王没日没夜地修筑而成。呕心沥血的工匠们夸口就连神祇的殿宇,圣埃安那神苑的宝库也不过如此;仿佛以火焰淬烧而成的砖墙,受过先贤的祝福。它无与伦比。

  “你理应记得我的名字。”吉尔伽美什说,“乌鲁克初生的婴孩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吉尔伽美什王’,我的朋友,甚至在他们叫唤母亲之前。”

  “他们无条件地服从你。”恩奇都拉开弓弦瞄准远处竖立的箭靶,“我不一样。”

  吉尔伽美什笑出声来。“万物都将对我屈下膝盖,只要它出现在这世上。”他用宠爱的眼光望着正在尝试弯弓搭箭的朋友,“当然,你是例外。”

  “相信我,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恩奇都一松手,弓臂却在他掌间断成两截,“和你出去打猎的时候,甚至不需要我挥动斧头,那些猛兽就把脖子往你的剑下送。”

  “就像我说的那样,它们是我的臣民,生来便是为了服从我的命令。”吉尔伽美什对侍从抬了抬下巴,让他收拾恩奇都再次摧毁的弓箭,“我的朋友,你的话很难让我信服。倘若事情正如你所说,你就会像这里所有人一样听我的命令——卑躬屈膝,却甘之如饴。”

  恩奇都冲着吉尔伽美什皱起眉,被太阳晒成褐色的面庞流露出焦躁的神情。当他对吉尔伽美什的话语感到不满,或是狩猎中的战利品数量被年轻的国王远远甩在后面的时候,他就会摆出这副神情。

  “恩奇都,我的朋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抢在恩奇都发作之前,吉尔伽美什息事宁人地从侍从手中拿起一把崭新的弓箭递到他敏感的朋友手里,“你会知道我的名字当然是有理由的。说不定只是个令人愉快的巧合,或者是神的恶作剧。与其在意这些找不出答案的问题,你不如再试试这把弓,说不定这次能射中目标。”

  吉尔伽美什希望恩奇都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嘲笑,尽管它是善意的——但任何嘲笑都会伤及他的朋友豹尾一样敏感的自尊心。不过这是个值得冒的风险,被激怒的恩奇都就像他头一回出现在吉尔伽美什面前那样,有着猛兽般排山倒海的攻击性。老实说,年轻的国王在最初落败的恼羞成怒之后,竟有些愿打愿挨地怀念起那个毛发丛生眼神凶狠的野蛮人——和眼下剃去多余的体毛裹着体面的衣服打量弓箭的友人恩奇都实在是天差地别。那时恩奇都弓着身体,一双褐色的眼睛透过肮脏的头发瞪着吉尔伽美什,从喉咙里迸出嘶嘶的咆哮,像从山林里跑出来的恶兽。他说,我要击败你,像咬断一头野兽的喉咙一样让你在自己的血液里打滚。

  “你知道,我的朋友。”吉尔伽美什继续说,“如果把这些木头收集起来,可以做一个能把你装进去的笼子。”

  “好啊,继续嘲弄我。”恩奇都眼里的不满快要溢出来,他把弓箭扔给吉尔伽美什,“这一整天你都在观赏我的丑态,乌鲁克的王,你怎么不自己试试。”

  吉尔伽美什露出微笑:“我只是难得见到天下无敌的勇士被一把小小的武器给难住。”他挽弓搭箭,箭矢咄地一声命中红心。“世间万物都服从于我,恩奇都。”国王说,“你怎么会以为一把小小的弓箭会是例外?”

  他随手把弓掷给侍从,命令他们收拾好因为恩奇都的尝试而堆成小丘的弓箭残骸。

  恩奇都跟上他往宫殿里走的步伐。“你心烦意乱的。”他说,“为什么?难道你终于想到不该去讨伐芬巴巴?”

  “不愿讨伐芬巴巴的人是你,恩奇都。”吉尔伽美什说,“在我看来,那头怪物没有什么可怕的——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

  “我知道,你亲手挖出了那头怪物的心脏。”恩奇都回答,“但它把你拖去它的巢穴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所知道的只是你把芬巴巴的心脏扔在我脚边。”

  “我们为乌鲁克的臣民们除去了心头大患,难道这些还不够?”吉尔伽美什停住脚步,“我的朋友,你是打定主意要刨根究底了?”

  “它掐着你的脖子,把你按在树上动弹不得。”恩奇都冷静地说,“我们都知道芬巴巴的魔火有多厉害,只一滴就能让像我们这么强壮的两个人尸骨无存。它和你靠得那么近,却迟迟不肯对你下杀手,反而把你拖进巢穴里,然后一切反转。”

  吉尔伽美什忽然撕开自己的衣袖。他强壮的手臂横贯着数道焦黑的烙痕,像曾经点燃过熊熊烈火。“芬巴巴或许能伤害肉体凡胎,但它奈何不了一个半神。”他倏然垂下手臂,严厉地盯着恩奇都,“你还想问什么,我的朋友?”

  “王上。”恩奇都唤道——他一直这样呼唤吉尔伽美什,即便年轻的王承认他的力量,并慷慨地与他分享治理国家的权力——“有什么在困扰着你,你不愿承认,但我看得出来。”

  “我每时每刻都处在困扰当中,身为王——即便是一个能令所有人臣服的王。”吉尔伽美什说,“芬巴巴曾经算其中一个,但它已经被解决了。”

  “让我们祈祷不会出现接二连三的困扰吧。”恩奇都轻声说,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

 

  当伊修塔尔和她的公牛蹂躏乌鲁克的土地时,就连恩奇都也能明白,这才算是真正的,毁灭性的困扰——对吉尔伽美什而言。事情仍然要追溯到他们击败芬巴巴的当天,爱与丰收的女神伊修塔尔在吉尔伽美什面前现出形体,请求他成为她独一无二的情人和丈夫。她赞颂他的美貌,他的英姿,许他种种诱惑,却在吉尔伽美什断然拒绝后恼羞成怒,释放出父神的天之公牛,令得乌鲁克陷入干旱和荒芜。

  “她让我别无选择,我的朋友。”吉尔伽美什披挂战甲,对又一次试图阻止他的恩奇都说,“还是你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臣民们在一头牛的淫威下惶惶不可终日,苟且偷生?”

  “你的臣民们抱怨你残暴。”恩奇都答非所问,“他们说你破坏家庭,夺去他们的子女,迫使他们建造你无坚不摧的城墙,奉献他们最好的谷物和果实供你享乐。”

  “我不否认。”吉尔伽美什回答,“但我生来如此。但凡我想要的,最终一定会落到我手里;但凡我经过的人群都将对我弯身屈膝。所以我成为王。他们对神明祈求压制我这样的暴君,殊不知他们祈求的对象正是创造我的神明。若论罪魁祸首,去责难天上众神吧,诸神保佑他们有这样的胆量。”

  “但你会为他们而战。”恩奇都说。

  吉尔伽美什笑了,仿佛听到什么滑稽的事情:“我是乌鲁克的王,我会保护我的臣民。”

  天之公牛奔驰过乌鲁克的田野,冲向被城墙四面环绕的宫殿。吉尔伽美什挥舞着沉重的锁链重击公牛的头颅,铁锁缠住它的双角,迫使它屈下前蹄。年轻的王拽着铁锁,直到手臂肌肉一块块隆起,仿佛整个人瞬间膨胀成两倍大小。恩奇都从他身后投出半人高的巨石,石块锋利的边角擦过公牛厚实的皮肤,它发出尖锐的嘶鸣。

  “恩奇都,我的朋友!”吉尔伽美什额角源源不断淌下汗水,他咧开嘴使他的声音盖过公牛震耳欲聋的怒吼,“击败它就和击败当初的你一样艰难!”

  “换做是我,”恩奇都回以同样音量的咆哮,“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嘲笑我的同伴!”

  “这不是嘲笑,这是事实!”吉尔伽美什手中的铁锁在震颤,公牛扬起双角竭尽全力地挣脱他的束缚,“——让我看看令人闻风丧胆的野兽恩奇都!”

  恩奇都屈下身体,从喉咙里迸出一声绝不逊于公牛怒吼的咆哮声。他望了吉尔伽美什一眼,褐色的眼睛里浮现出近似嗜血的凶狠神情。他飞奔起来扑向天之公牛,与此同时年轻的国王把锁链重重一拽,借力高高弹飞起来落向公牛俯低的头顶。恩奇都扑向公牛下腹部,挥出一拳将这匹硕大的造物打翻,在公牛发出悲鸣的同时,吉尔伽美什抡起锁链缠住了它的四蹄。

  恩奇都在飞扬的尘土中抬起头,对上吉尔伽美什亮得惊人的眼睛。

  “王上。”他声音嘶哑地说,“砍掉它的脑袋,一切就结束了。”

  吉尔伽美什放声大笑,他从腰间拔出佩刀扔给野兽般的朋友:“我把这个荣耀交给你,我的朋友!去吧,砍断它罪恶的脑袋,人们会永远记住勇士恩奇都的壮举!”

  恩奇都握紧刀柄。他的双手在颤抖,但这没有影响到他利落的动作。他一刀落在公牛的脖颈上,那颗失去生机的脑袋滚落在他脚边。

  这时他们听见伊修塔尔的悲叹。年轻的女神不知何时出现在公牛的尸首旁边,她眼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泪水,扫视吉尔伽美什的目光里满是怨毒。

  “你们杀了父神的造物。”伊修塔尔说,“你们胆敢侮辱我,侮辱父神!”

  吉尔伽美什飞起一脚,将公牛的头颅踢向女神,新鲜的血液溅满了她洁白的裙摆。他大声嘲笑她躲避的动作:“美丽的女神,我若是抓到你,你的下场不会比这头牛好上几分!”

 

  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生来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神祇的血液,来自他居住在天宇中的母亲。他顺理成章地坐上王位,人们纷纷跪俯在他脚下,对他宣誓效忠,不论是否出于心甘情愿。他生来就知道人们会服从他,听他号令,只要他们望进他的眼睛。吉尔伽美什的眼睛里有神的力量,母亲对他说他注定要成为王。

  “神是不会惩罚我的。”杀死天之公牛后吉尔伽美什对恩奇都说,“他们不会惩罚自己创造的东西。”那时他以为恩奇都眼中云翳般浓重的担忧会因此散去,但他的朋友从那天开始便一天天衰弱下去,曾经能折断弓箭的双手虚弱得甚至撑不起自己的身体。恩奇都眼里的云翳挣脱了眼眶的束缚笼罩住他周身,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就像太阳遮蔽住的月亮。

  “我做了一个梦。”恩奇都告诉吉尔伽美什,在他水银般珍贵的,能够睁开双眼的时日里,“三位神祇坐在一起,倾听伊修塔尔的哭诉。她请求父神惩罚乌鲁克的王,因为他杀死了芬巴巴,杀死了父神的公牛。恩利尔说,他们两人必有一人为亵渎父神的造物付出代价。你说得对,我的国王啊,神明不会惩罚你,所以他们选择了我进入死亡之门。”

  吉尔伽美什如遭雷击。他握紧恩奇都的手,“我们共同战胜了芬巴巴和天之公牛,我的朋友,他们不会只带走你,而留下我无罪从宽。”

  恩奇都叹了口气,“或许你应该答应伊修塔尔的请求。”他虚弱地说。

  吉尔伽美什被他激怒了。年轻的国王甩开恩奇都的手,居高临下地瞪着病榻上悲哀的勇士:“这么说你后悔啦,恩奇都?你希望我娶她,像个蒙受神明恩典的幸运儿一样把这位尊贵的女神迎进我的宫殿,这就是你希望的吗?”

  “我绝不希望这些!”恩奇都嘶声喊道,他从卧榻上挺起身体,用力攥紧被单的手隆起纵横的青筋。吉尔伽美什几乎是立即就后悔了,他俯低身体靠近他的朋友:“我不是有意要说这些,恩奇都……我不该刺激一个病人。”

  但是恩奇都摇摇头,他深褐色的眼睛仿佛浸润在水中的鹅卵石,镀着一层无瑕的光,婴孩般天真而清澈。“不会太久了,我的王,不会太久了。”他轻声说,“我能感觉到死亡,就像紧紧跟随着脚踝的影子,它在吞噬我的精神,我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更靠近那扇缠满白骨的大门。”

  如果吉尔伽美什曾经感受过恐惧,那么它只会发生在这一刻。他握紧恩奇都双手的指头都在颤抖:“我的朋友,如果他们执意要惩罚你,必须连我一起带上。你不能一个人走进死亡之门,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们是挚友,是兄弟——我的灵魂……蔑视神明的人是我,而你曾尽了全力劝阻我,却不能阻止我犯下过错!”

  恩奇都勉强扬起嘴角,似乎在微笑。他吃力地摇摇头:“如果你知道……我的王,如果你知道……这是我的过错,我的罪孽,它迟早会降临在我身上,种下的作物一定会结出果实……豹子永远追不上它的尾巴,而我尚未成形之前就知道你的名字。”

  他开始说胡话了。吉尔伽美什悲哀地想着,他徒劳无功地握紧恩奇都的手,它温暖,厚实,却不再坚定有力,脆弱得像随时随地会流泻干净的水银。

  “你听好,我的朋友。”年轻的国王说,“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死亡之海的另一边,住着逃过浩劫的唯一人类,他知晓永生的奥秘,即便你已经踏进冥府的大门也不要紧,我会救你回来。”

  恩奇都的双眼已经合拢,他的呼吸浅得甚至难以捕捉。吉尔伽美什把额头贴上他的双手,悲痛得几乎停止呼吸。这时他掌间恩奇都的手指微微一动,乌鲁克的国王抬起头,他的朋友湿润的褐色眼睛透过浓密的睫毛凝视他,仿佛初生的婴儿看到整个世界。

  “吉尔伽美什……”恩奇都说,他的声音微弱,仿佛一座风化的沙堡在平静无声地坍塌。他的嘴唇颤抖着,像不舍又像恐惧,他的身体里住着一头不谙世事的野兽,此刻却比任何人都像一个纯粹的人类。

  “——吉尔伽美什,”恩奇都又一次呼唤道,“我伟大的、悲哀的王啊……”他眼里的光辉忽然消散,像一阵风吹灭了摇曳的蜡烛。他的手轻轻倒在吉尔伽美什手中,仿佛一记重锤砸中国王的心脏。

  他逝去了。

 

  吉尔伽美什凝视睡神的眼睛,乌特纳皮什提姆的告诫言犹在耳:“没有人类能够得到永生,自大洪水的浩劫过去,神不再把这个礼物赐予凡人——睡眠与死亡亲密得如同一胞双生,如果你能战胜睡眠,你或许也能征服死亡。”

  他眼前的世界忽然翻黑,吉尔伽美什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他经历的种种从他眼前飞速掠过,母亲的预言,芬巴巴临死前的请求,公牛屈起的前蹄,伊修塔尔如同能刺穿他的视线——最后他眼前浮现出恩奇都的身姿,在他从未见过的碧绿旷野,他的朋友周身覆盖着浓密的毛发,野兽般四肢着地。吉尔伽美什。他的喉咙里发出隆隆的声音,这声音似乎让他充满困惑。但它仍然在不断重复。吉尔伽美什。

  恩奇都!吉尔伽美什放声高喊,但是他的朋友转身飞奔起来,迅速地离开他的视线。恩奇都,我的朋友!我们发过誓要陪伴彼此,我不允许你先我而去,恩奇都!

  吉尔伽美什睁开眼睛,挫败像正中他心脏的致命一剑。乌特纳皮什提姆遗憾地摇着头,眼神却明明白白表露着意料之中:“你请回吧,乌鲁克的王。神祇把永生留给自己,却把死亡当做礼物赐给人类。”

  年轻的国王走出最初的人类的住所,死亡之海在他眼前翻滚起波涛。他耗费一百根船桨,把船夫的守护神打得粉碎,跋山涉水,穿过毒蝎和燃烧的旅路,却终究两手空空,疲倦装满他空虚的心脏。

  “吉尔伽美什,人类的王啊。”伴随着咝咝吐信的声音从一棵焦树上垂下来,通体漆黑的蛇露出身形,“通往永生的路途并非只有乌特纳皮什提姆知晓。”

  神秘的黑蛇告诉他,深海之底生长着一种草,能令人返老还童,起死回生。吉尔伽美什回到乌鲁克时,怀中便揣着那株形同枯萎的水草。他踏进宫殿大门,恩奇都的尸身仍然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他捧起友人冰冷的面孔,试图撬开他锁紧的牙关。

  裙裾摩擦地面的声音使得吉尔伽美什回过头去,伊修塔尔立在日光里,漆黑的蛇盘踞在她玲珑的脚下。“吃掉永生之草吧,吉尔伽美什。”她望着国王的眼神里已经不见所有的怨毒,悲伤取代了它,并深不见底,“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是恩奇都的。”

  “因为我拒绝你的求爱,你命令父神的公牛蹂躏我的国家,让恩奇都代替我接受死亡的惩罚,却派来你的使节帮我找到永生之草。”吉尔伽美什站起身,女神坦然地接受他的审视,而他仿佛从未看清过她,“为什么,伊修塔尔?只要人活着,总会有个理由,即便是神也不能例外。”

  伊修塔尔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她说:“你知道我的理由,难道芬巴巴没有告诉过你?”

  吉尔伽美什的思绪回到许久以前,那时候恩奇都还随伴在他身侧。发狂的神兽掐紧吉尔伽美什的喉咙,嘴角毒液混合着火焰流淌在他的皮肤上,痛得他眼前一片漆黑。它把他拽进它的巢穴,逃开恩奇都的视线。它说,请你杀了我,吉尔伽美什。请你结束我悲哀而不堪的性命,我不愿再像如此活在这个世上。

  “它也曾经是半神半人的造物。”吉尔伽美什说出了真相,他挖出芬巴巴心脏之前,对恩奇都隐瞒的真相,“神的血液迫使它发狂堕落,变成人人唾弃的怪物。”

  “你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副模样,它不愿舍弃神赐给它的天赋,也不愿舍弃身为人类的荣光。”伊修塔尔说,“种下的作物一定会结出果实,只是时间长短。渡过死亡之海消耗了你所剩无几的神力,所以你面对睡神感到疲倦。吉尔伽美什,成为神或是身为人,永恒的生命或是昙花一现的存在,人总得做出选择。”

  “那和恩奇都有什么关系?你害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的生命,我的灵魂!”吉尔伽美什胸膛剧烈地起伏,“他比初生的婴儿,不谙世事的野兽还要无辜!我的心因着他的死被活生生地撕成两半,若不是为了救他归来,我甚至不需要这颗永生的草。”

  “他从来就不曾清白无辜。”伊修塔尔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吉尔伽美什,你若相信他的出现是个美妙的巧合,是与你天造地设的另一半,你就连这世上的傻瓜都不如。”

  “神没有为你准备另一条路,甚至不曾给你选择。”女神说,“创造你是神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他们却不能砍断自己的双手。乌鲁克的人民服从你,敬畏你甚至超越了神。他们决定毁灭你,所以创造出另一个与你不相上下,甚至在你之上的造物,送到你的门前。”

  伊修塔尔说:“他们创造了恩奇都。你此生的挚爱,你的灵魂——他是为了毁灭你才到来的。”

  “你在胡言乱语。”吉尔伽美什怒道。

  “神首先对你的母亲授意,让她给你关于恩奇都的预言。”伊修塔尔怜悯地瞧着他,“宁孙女神对你说了什么,吉尔伽美什?关于恩奇都,你一定还记得。”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天上落下星星,他想要搬动它,它却在他指间重逾千钧。母亲说,有一个人会来到你身边,他和你无比相似,正在寻找他的同伴。

  “……而你会爱他,”吉尔伽美什痛苦地低语,“就像普天下的男子爱他的妻子一样。”

  恩奇都立在城墙下,褐色的眼睛野兽般凶猛,婴孩般不谙世事。他冲着吉尔伽美什恶狠狠地咆哮,他说,我要击败你,咬断你的喉咙,让你在自己的血液里翻滚。但他张开手臂拥抱他,带他走进自己的宫殿,他望着那双褐色的眼睛,连心一起交付出去。

  “天神不该惩罚他,如果他是为了毁灭我而来。”吉尔伽美什说,“他做到了。我的心被撕扯成碎片,随他一起进了冥府的大门。”

  伊修塔尔又一次摇了摇头:“种下的作物一定会结出果实。”她重复道,恩奇都死前也如此低语,“天神要给他惩罚,因为他从不曾真正完成他的使命。如果他不能咬断你的喉咙,就该把你推向芬巴巴的魔掌,甚至让你丧命在公牛的铁蹄下。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在身后推你一把,他却下不了手去。”

  “你的母亲要你爱他,就像爱自己的妻子一样。”女神说,“不幸中的万幸,恩奇都也同样爱你,像爱自己的血肉。他尽了全力阻止你,他以为他可以阻止你讨伐芬巴巴,阻止你降服天之公牛,他背弃神,背弃自己的使命,所以逃不掉神的惩罚。”

  恩奇都说,我尚未成形的时候,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这是我的过错,我的罪孽。恩奇都死前如此低语。吉尔伽美什以为他意识昏乱胡言乱语,但他的朋友由始至终都是清醒的。我伟大的、悲哀的王——他死前感叹的仍然不是他自己的悲伤,自己的命运,而是吉尔伽美什。他隐瞒起来,没能告诉国王的真相。

  恩奇都褐色的眼睛透过颤抖的眼帘望着他,即便在面对芬巴巴的火焰和公牛的铁蹄也没有退却的勇士,却没有告诉吉尔伽美什一切真相的勇气,害怕得浑身颤抖。

  倘若知晓交付真心的挚友前来只是为了毁灭他,年轻骄傲的王会不会在他的病榻前当场崩溃,甚至诅咒他们的情谊。吉尔伽美什仿佛能尝到恩奇都恐惧的味道,它在他的舌尖苦涩得像滴眼泪。

  骄傲的国王终于落下泪来,他哭得泣不成声,甚至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但是伊修塔尔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以为恩奇都一死就会结束一切,我释放公牛,是为结束他的生命。倘若他亲口道出真相,这份冲击便足够毁灭你,让你的全副信念都坍塌。我不能冒这种风险,吉尔伽美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众神毁灭。”

  她托起吉尔伽美什的面孔,道出她最后的请求:“成为神吧,吉尔伽美什。成为我独一无二的情人和丈夫,抛弃你即将枯朽的肉身,踏进永恒宫殿的大门。”

  “伊修塔尔,”吉尔伽美什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让我想到我的塔穆兹,我年轻任性的情人。”女神悲哀地说,“他因为爱我,被囚禁在冥府最黑暗的地方,被冥府的女王以你所能想象出最残忍的手段折磨。我抛弃神的身份与他相见,也不过只能换来他的尸首重见天日。你体内有神的血统,只需要一个契机,一株草药,你就能逃脱悲惨的结局。当你成为神明的一员,他们不会在乎你是不是桀骜不驯。”

  吉尔伽美什缓慢地直起身体,他问:“如果我不吃永生之草,会发生什么?”

  伊修塔尔答道:“以人的肉身生老病死,被放逐到黑暗的冥府,因你生前所造的罪孽接受惩罚,不会再有结束的那天。”

  “恩奇都去的,就是那样的地方吗?”吉尔伽美什露出微笑,“这样也好。他为惩罚我而来,罪孽理应比我轻得多;那么加诸我身的,只会比他更加残酷。我们曾许诺过要并肩而立,同生共死。倘若他在冥府饱受折磨,那么这也将是我的终局。”

  吉尔伽美什转向盘踞在伊修塔尔脚下的蛇。它注意到他的目光,便竖起身体,用碧绿色的眼睛打量着年轻的国王。

  “拿去。”他抛向黑蛇的,是从海底采来的永生之草,“这是你帮助我的奖赏。”

  黑蛇把头扭向它的女主人,仿佛在征求她的同意。伊修塔尔没说话,也没有动。最后她叹息一声,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黑蛇卷起永生之草,它的皮肤一层层脱落,崭新的鳞片迅速生长,覆盖裸露出来的肉身。它以首点地对吉尔伽美什致谢,为他赐予它永生的权力。

  “乌特纳皮什提姆说没有人类能得到永生。”吉尔伽美什说,“他没有提到动物。”他看向伊修塔尔,“你回去吧,美丽的女神。告诉你的父亲,告诉那些神明——他们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我会走那条注定消逝的路,生老病死。我谢谢你为我做的,并希望你原谅我昔日的无礼。”

  吉尔伽美什转过身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留下我和恩奇都独处吧。”

  他听见殿门合拢的声音,光在他身后聚集成一条细密的线,逐渐消失。伊修塔尔带着她的仆人离去了,黑暗和寂静重新笼罩在恩奇都冰冷的脸上。

  吉尔伽美什在挚友的床榻边跪倒,像他生前那样紧紧握住他的手,直到他弥留之际。“就让神留着他们的永生,把死亡赐给我们。”吉尔伽美什轻声说,“我会把我们的名字刻在乌鲁克的每一座城墙上,深到无论多酷烈的风沙都磨蚀不去它的痕迹。恩奇都,你和我,我们的名字将并肩而立,就像我们生前那样。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一定有那么一天,直到众神都被忘却,人们也将记住我们的名字,记住我们的功绩,我们会在他们口中流传千古。我的朋友,死亡从来不是一切的终结。”

 

【END】

 


*故事基于古巴比伦神话《吉尔伽美什史诗》,有大量改写。

*吉尔伽美什:目前世界已知最古老的叙事诗《吉尔伽美什史诗》(The Epic of Gilgamish)中统治着古代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地区巴比伦(Babylonian)王朝的都市国家乌鲁克(Uruk)的王。在神话传说中他拥有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的高神格,曾是一位暴虐无度的王者。

*恩奇都:古代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地区苏美尔(Sumer)王朝的都市国家乌鲁克(Uruk)之王吉尔伽美什的敌人和好友。为了回应苦于吉尔伽美什之暴政的人民的声音,女神安如(Aruru)创造了恩奇都。

*伊修塔尔:巴比伦的自然与丰收女神伊什塔尔(Ishtar,又译作“伊师塔”/伊修塔尔),名字的意思是“星辰”,在古代巴比伦和亚述宗教中象征金星,同时也是司爱情、生育及战争的女神。

*宁孙:据说是生下吉尔伽美什的女神(找不到详细资料说明)

*乌特纳皮什提姆:人类的始祖,唯一一个永生不死的人类。

*塔穆兹:是宇宙之母伊斯塔(Istar)或阿斯塔尔(Ashetar)之子,是古巴比伦的谷神。文中个人设定为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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